他的视线只是短暂停留在她身上, 随后便飞快移开,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。
拂衣看着地上那团黏腻的冰水, 弯腰准备捡起掉在地上的伞, 岁庭衡的动作却比她快一步。
他撑着伞再度遮在她头顶,所有目光都放在前方被箭射中的刺客身上,不再看她一眼。
这一箭力道极大, 把刺客射了个对穿, 金吾卫把他拖过来时,他痛苦地抽搐着。
甜饮铺的掌柜已经吓得瘫坐在地, 浑身哆嗦得厉害,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是谁派你来暗杀云郡主?”岁庭衡神情冷漠地看着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刺客:“熟悉云郡主的生活习惯, 甚至连她有可能出现在什么地方都知道, 所以这条街上的刺客肯定不止你一人。”
他抬起没有撑伞的手, 食指轻晃:“查, 但凡云郡主常去的商铺,全部彻查。”
“是!”金吾卫四散开来,一些隐在暗处的侍卫也都闪身离开。短短片刻间, 街道上变得安静下来, 无人敢轻易走动。
“掌柜, 你先回铺子里等着。”拂衣见甜水铺掌柜吓得不成人样, 开口道:“不要害怕,只要查明与你无关,你就不会有事。”
“谢谢云姑娘。”掌柜忙不迭点头, 他吓得站不起身, 连滚带爬回了铺子里。
“殿下。”拂衣看着脚下的影子, 忍不住开口:“殿下?”
握伞的手紧了紧, 岁庭衡神情平静地回头看她:“怎么了?”
拂衣从他手中拿过伞, 把伞举高:“日头大,你没遮住自己。”
岁庭衡避开她的视线:“没事,我不热。”
拂衣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,也没有把伞移开。
“拂衣!拂衣!”
安静街头响起林小五撕心裂肺的叫声,她提着裙摆从一家铺子里跑出来,身后还跟着两名金吾卫,林家的丫鬟远远跟在后面,跑得龇牙咧嘴。
“你怎么样了,有没有事?!”她抓住拂衣的手,满脑门都是汗:“我听说有刺客要杀你?!”
“我没事。”拂衣见林小五满脸恐惧,眼神往旁边瞟了瞟:“有太子殿下在,我不会有事的。”
在拂衣眼神示意下,林小五才注意到站在拂衣旁边的岁庭衡,屈膝给他行礼:“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“表妹不必多礼。”太子微微颔首。
林小五愣住,她外祖母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姐姐,所以她母亲是当今陛下的表姐,论理她确实可以算作太子的远房表妹,但这是太子第一次称她为表妹,她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奇怪。
被突如其来的“表妹”称呼惊到后,林小五发现几步远的地方,金吾卫还架着一个胸口插着箭的人,他的脚下滴滴答答流着血,吓得她头皮发麻。
“别怕,是活人。”拂衣遮住她的眼睛,对岁庭衡道:“殿下,麻烦你派人送林县主回府。”
“不行,我要陪着你……”
“别闹,你从小就见不得这些。”拂衣没有松开她的眼睛,“过几日我们在行宫慢慢玩,这两日乖乖待在府里,不要出来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别可是,太子殿下还在这里呢,有他在你不用担心。”拂衣抬头见夏雨与秋霜也回来了,叫来秋霜,让她跟金吾卫一起陪林小五跟她的丫鬟回府。
“表妹放心,孤一定会把云郡主平安送回家。”岁庭衡开口:“你先早些回去,免得郡主担心。”
见太子也开了口,林小五不再坚持,老老实实由金吾卫护送着离开。
“夏雨,你回府跑一趟,让爹爹与娘亲不要担心。”拂衣笑了一声:“有太子殿下在,再稳妥不过了。”
“是。”夏雨朝太子福了福身,躬身退了下去。
或许是天太热,岁庭衡的耳朵不知何时已经红透,他见拂衣一直高高举着伞,开口道:“让我来吧。”
他本就比拂衣高大半个头,拂衣为了照顾他的身高,就要一直举高胳膊,这样太累了。
正准备上前替云郡主撑伞的莫闻听到太子殿下这句话,轻手轻脚退到三步之外,把头低了下去。
他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,怀疑自己脑子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晕,不然怎么会觉得,太子殿下心仪云郡主呢?
太子也不过是经常给云家送赏,不过是邀请云郡主到宸玺宫做客,不过是把那几箱从不让人碰的话本都送给了云郡主,不过是……
莫闻身体晃了晃,天太热,蝉太吵,他的脑子也太乱。
可怎么会这样呢,明明殿下与郡主以往从无来往。
他实在想不明白,殿下究竟是何时对云郡主起了这种心思?
几名御医被金吾卫从马背上扶下来时,胳膊腿儿都在打颤,看到殿下还好好站着一点事也没有,他们齐齐松口气:“微臣见过太子殿下,不知是哪位身子出了毛病?”
“几位大人来得正好,烦请几位大人帮我看看,这是什么毒。”拂衣主动开口,指向脚边已经干得差不多的冰水,地面只剩一层黏腻的糖霜混合着泥灰,看起来十分恶心。
几位御医看了眼浑身血呼啦差的刺客,聪明的没有多问,全都围到了那团干涸的冰水旁。
做皇家大夫的,医术好就行了,不能多嘴。
“殿下,天气这么热,我们先去茶楼里坐着等吧。”拂衣看了眼岁庭衡红得发透的耳朵:“臣女有些热了。”
“好。”岁庭衡转过身收起伞,跨过茶楼台阶时,把手伸手拂衣手腕旁,又飞快收了回来。
太子身边不缺能人,拂衣刚坐下没多久,就有人端来了冰盆与清茶,那个中箭的刺客被金吾卫押在外间,他努力抬起头,用满怀恨意的眼神盯着拂衣。
拂衣若有所思,他为何不恨用箭射他的太子,反而更恨她?
外间时不时传出滴滴答答的声音,那是血落下的声音。
岁庭衡没有下令给这个刺客止血,拂衣也没有动作,她甚至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。
半个时辰后,金吾卫又押着三个普通人打扮的男女进来,他们原本还在大声喊冤,见到浑身是血的刺客后,都安静下来。
“看来你交待的没有问题,他们果然是刺客。”拂衣放下茶盏,面上露出满意的表情:“殿下,看在他举报有功的份上,先带他下去止血吧。”
刺客本就奄奄一息,听到拂衣的话以后,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,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,这个女人为何污蔑他?!
他想要跟同伴解释,可是金吾卫碰到了插在他身体里箭,他痛得彻底晕了过去。
“他虽然暂时保住了命,你们可还没有。”拂衣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,看了眼被拖出去的刺客背影,对另外两男一女道:“只要你们也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,我可以替你们求情,保你们一条命。”
“少假惺惺的,要杀就杀,我们不吃你这一套。”为首的刺客面无表情开口道:“早晚有一日,会有人取你首级……”
哐当!
一个茶盏砸在他的头上,把他砸得头破血流。
“对郡主妄言,”岁庭衡用手帕擦着指尖,缓缓开口:“拖下去凌迟处死。”
剩下的两名刺客瞳孔巨颤,他们没有想到,传言中温和的太子开口就是凌迟极刑。
什么仁德君子,都是骗人的话。
“孤知道你们是死士,即使是处以极刑也不会说出幕后主使。”岁庭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:“孤给你们一个时辰,一个时辰后你们还不愿意说,也判凌迟。”
“不必等一个时辰。”女刺客苍白着脸道:“你现在就可以处死我们了。”
说完,她哈哈大笑:“只是不知道你今日凌迟了我们,明日还有何人夸你是仁德君子?”
“孤只对大隆百姓仁慈,你们这种来路不明的刺客,不值得孤半分怜悯。”岁庭衡没有看身边的拂衣,他神情冰冷:“别人如何看待孤,孤不在乎。”
“你们这种见不得人的阴沟老鼠,有什么资格说我朝太子?”拂衣站起身,走到这两名刺客面前:“俗话说,小人畏威不畏德,你们这种只知阴谋手段的小人,配得上我朝殿下的仁德吗?”
她低着头,在女刺客耳边小声道:“更何况谁会知道是太子下令凌迟的你们呢?整个京城,谁不知道我云拂衣是个睚眦必报的纨绔,就凭你们想给太子泼脏水,真是天大的笑话。”
“你……”女刺客愤怒地瞪着拂衣,她张开嘴准备咬向拂衣,被拂衣一把捏住下巴。
“你们这么恨我,不顾一切都要杀我的样子,让我想到了一位故人。”
刺客眼睑颤了颤。
拂衣笑了:“当年的曾贵妃也曾数次派人追杀我,可惜那时候她即使大权在握都杀不了我,现在就凭你们这些废物,也想要我的命?!”
她把刺客推到一边,用手帕擦干净手:“殿下,臣女求殿下即刻处死他们。”
“好。”
岁庭衡让人端来水,伺候拂衣净手。
听着哗哗的水声,岁庭衡看了眼拂衣在水中搅动的手指,又飞快移开眼睛:“当年追杀云家的刺客,有两拨人是逆王所派。”
水声顿时停了下来,拂衣接过莫闻呈来的布帕擦干手,转身看坐在桌边的岁庭衡,沉默片刻后道:“多谢殿下告知。”
她走回桌边坐下:“当年二王爷拉拢家父,家父见二王爷行事残暴,对百姓毫无怜悯之心,不愿与二王爷同流合污,那时候他便开始对我们云家不满。”
“还有他的儿子,也派过一次人。”
“二王府的世子贪花好色,有次在宫中醉了酒,想拉宫女强行生事,我把宫女救了下来。”拂衣对这些恩怨记得还算清楚:“有好几次他在宫里欺负人,都被我阻拦,他对我怀恨在心也不奇怪。”
这种品行不端的人,难道还能有什么宽广的胸襟?
“虽然他们已死,但至少殿下让我知道,他们对云家动过手。”拂衣指尖轻轻点着桌面,明天她就去给这对父子“上坟”。
“殿下从何处得知的此事?”拂衣有些好奇,她回京半年,也只查到十七波刺客中,有些与二王府有关,并不清楚二王府一家究竟派了多少人。
“当年两位王爷造反的案子,在父皇登基后,是由我来查的。”岁庭衡低下头,看着茶杯上的花纹:“无意间就查到此事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拂衣笑了笑:“多谢殿下。”
“郡主如果还想查当年与刺客有关的事,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岁庭衡开口道:“云家世代忠良,本不该遭此磨难。”
她也不该遭受那样的痛苦与折磨。
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,许久后,屋子里传出一声拂衣的轻笑。
“多谢太子殿下大恩。”拂衣站起身,对岁庭衡深深一福。
夕阳爬过窗棂,橘色的阳光晕染了她的衣衫,岁庭衡看着光晕中的她,他很想知道,此刻低着头的她,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他。
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,起身扶起她道:“长央行宫风景优美,是个读书作画的好地方,令兄若不嫌弃,让他也到长央行宫待一段时日吧。”
“多谢殿下,家兄若是知道能去行宫伴驾,肯定会很高兴。”拂衣顺势站起身,“臣女回去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。”
看着她唇边的笑容,岁庭衡眉眼也跟着温柔下来。
拂衣遇刺的消息传到各府,就连宁王府都得到了消息。
宁王怔怔地看着被墨毁掉的画,放下笔往外走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等他回过神来时,已经远远能看见云府的大门。
当雕刻着金龙纹的马车停在云家大门口,岁庭衡在晚霞中扶着云拂衣走下马车时,宁王终于在恍惚中回了神。
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岁庭衡脸上温柔的笑,看着他把云拂衣扶进云家大门,仿佛在看一场可笑的闹剧。
“殿下。”拂衣站在云家门槛后面:“你放心,臣女已经没事了,这点小惊吓,臣女习惯了。”
岁庭衡温柔浅笑:“哪有习惯的惊吓,放心回去吧,我已经让莫闻去传过话,今日的事不是你的错,令尊与令慈不会责骂你。”
拂衣看着岁庭衡,低头取下腰间的玉坠儿,放到他的掌心:“这个给殿下压惊。”
冰冰凉凉的玉坠儿在岁庭衡掌心滚了滚,他望着拂衣跑走的背影,合拢五指,把玉珠紧紧握在了手心。
这是拂衣第一次没有恭敬的守在门口,等他离开后再回府。
他把玉坠用荷包装好,放在了胸口衣襟里,侧首望向远处,嘴角浮起了笑容。
“皇叔。”岁庭衡逆着光走到岁瑞璟面前:“你为何在这里?”
岁瑞璟看着他,良久后嗤笑一声:“本王听闻云郡主一直在找当年刺杀云家的幕后主使,看来太子就是她找到的好帮手。”
岁庭衡没有说话。
“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,又是未来的大隆皇帝,当然是她心目中最合适最有用的人选。”岁瑞璟嘲讽道:“我的好侄儿,可不要随随便便成为一个女人的利用工具。”
“皇叔。”等他说完这些,岁庭衡徐徐开口:“你只是郡王,见到孤为何不拜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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