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夜郑晚瑶睡得格外深沉,但她也并没有贪觉,等日头完全从云层里透出时,便起身下榻了。
裴景承恋恋不舍地搂着她腰肢:“阿瑶——”
“我得回去上朝。”郑晚瑶一手合衣,一手推开他的脑袋:“好生休养,伤口完全愈合之前,不要随意走动。”
简单梳洗后,她与裴景承告别,同卫渊一道快马加鞭回到咸阳宫中。
沐浴更衣,簪发挽钗,秋蕊心灵手巧,卡着上朝的时辰为郑晚瑶妆饰齐整。
于是堂上众人见到的女帝依旧是珠光宝气,端庄从容,乌油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,任谁也瞧不出昨夜刚刚经历一场艳情浓糜。
郑晚瑶开门见山:“如今燕国粮仓已被烧毁,必定短兵不接,此时正是联手齐国大力伐燕的好机会。”
“张统领,朕仿佛记得你手上可调用的军马还有十万,便尽数参战吧。”
“陛下所言甚是。”姜理手持笏板,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礼:“只是齐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,微臣只恐燕国一灭,唇亡齿寒,不日齐王便会调转矛头与我大郑开战。”
众人听了无不纷纷点头,以为有理。
“姜卿所说,朕已然思虑过了。”
“既然齐国蠢蠢欲动不能止,不如假意顺势而为,暗中布置,届时再先发制人打他个出其不意。”
“如此,便比正面交锋胜算来得更大,不过也免不了一场恶战。众爱卿需准备妥当才是。”
姜理领着群臣一道低首:“臣等自当为陛下尽心竭力。”
议事结束,百官散去。
郑晚瑶将这阵子堆积的事务拣紧要的折子批复了,而后换了一身轻盈装束,同求蕊道:“若有人来,你晓得应当怎么说。”
秋蕊点点头,行云流水地演示道:“陛下此刻身子不爽,正在休息,大人改日再来吧。”
郑晚瑶对她的乖觉很是满意,遂放心地转身离开。
这暗通两处的密道她走了许多次,已是轻车熟路,不多时便来到城外的府邸之中。
刚跳下高墙,就见夏玄策已然摆好茶盏糕点,坐在桌边敛袖坐了个邀请的手势。
“恭候陛下多时了。”
桌上点心精致,茶水尚温,真像是掐算好她何时会来访一般。
“太傅依旧神机妙算。”
“不必掐算,听闻陛下回宫的消息,便知道今日你该来了。”
夏玄策回以一笑,白衣在日光下愈显光洁无暇,气质出尘,他缓缓将茶盏举高一些,温声如溪流潺潺。
“微臣以茶代酒,恭贺陛下平安归来,后福无尽。”
连日的担忧关切、辗转难眠,都隐在这短短一句话里。
虽然早有消息说郑晚瑶安然无恙,终归是亲眼瞧见了才能安心。
郑晚瑶与他碰杯,两人分别将清茶一饮而尽。
仰首的瞬间,夏玄策下颔高抬,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。
郑晚瑶注意到,那上头的伤疤已经好了许多,仅有一线淡淡红痕,若不仔细看,是瞧不出来的。
“借太傅吉言,只愿届时旗开得胜,郑国得以安宁太平。”
师生之间,无需过多言语,夏玄策便知晓她的心思:“想来陛下不仅要伐燕,还有灭齐之意。”
以郑晚瑶的聪慧,不可能察觉不到齐国的豺狼之心。
“太傅知我。”在他身边,郑晚瑶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放松和舒适,连商谈国事也不觉焦灼:“齐国虎视眈眈,燕国一亡,势必对郑国下手。我欲在燕国一战结束之后,抢先一步设好埋伏,杀齐栎一个措手不及。”
夏玄策点点头,亲自为她添了一盏七分满的茶,行动间举止端雅,周身冷香飘然。
“陛下思虑得不错,不过,不必非等攻燕结束,与齐国联手之时,陛下便可派人深入齐地。”
“眼下,齐王定然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燕国身上,未必能察。到时里应外合,岂不两便?”
夏玄策沉吟片刻,苍白的指尖搭在白玉桌上,愈显得冰冷而无血色。
“只有一事,陛下务必多加小心。”
郑晚瑶微微坐正,凝神静听。
“微臣听闻,燕国近日频频派出一师‘鬼兵’,皆是性情狂躁、不死不休之徒。”夏玄策说:“寻常兵士做不到这般,恐怕是沈霁临使得鬼蜮伎俩。”
“我也常听前线将士们说起鬼兵怪异,常人瘸腿断臂,总要痛呼一二。他们却不声不响,只知拼死奋战。”郑晚瑶沉吟片刻:“太傅所言,我都记下了。”
每次来夏玄策这里,都格外放心。
她不由叹道:“幼时读到‘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’一句,尚不知是何意。见了太傅才知,谋士当如是。”
夏玄策长睫低垂:“陛下谬赞。”
从前尚青涩的少女,已然长成执政津的帝王家,他身为太傅,欣慰之余也分明察觉到两人间的距离愈来愈远。
也只有共商大计时,才能离她近些。
“太傅知道,我从不喜欢虚言夸赞。”郑晚瑶凝视着眼前人:“看来那药膏还是有用的,如今太傅颈上伤痕已愈,不若届时随我一道去往疆场,如此才干,不应困囿方圆之中。”
夏玄策摩挲着杯盏的指尖明显一顿。
郑晚瑶补充道:“不单单是这一回,待时机成熟,我愿助太傅重出朝堂。”
没有谁天生爱看这四四方方的天。
夏玄策嗓音温和:“既是陛下抬爱,臣没有理由拒绝。”
只有他自己知道,用平稳的语气说出这句话,费了多大的力气。
原本他死而复生已经没了心跳,浑身冰冷苍白,几乎没有半点活人的征象。晚间揽镜自照,望着镜中面若敷粉却唇无血色的自己,总会感到一阵阵难言的寂寥。
夏玄策也曾想过,今后恐怕再不能见人,只能行走于阴影角落之下。
可郑晚瑶的话却令他胸口倏然一跳。
像是沉寂已久的心脏,再次恢复了跳动的能力。
见他答应,郑晚瑶若有所思继续道:“至于如何行走见人,我会为太傅打造一副人皮面具,只不过,需要等些时日。”
“不劳陛下费心。”夏玄策笑靥温然,仿佛美玉明光,叫人忽略了他白得反常的脸色:“臣自有办法,到时候可以弄一副面具来。”
“行,太傅歇着吧,不必再送。”郑晚瑶还有要事在身,商议完毕后,她便起身告辞。
“臣恭送陛下。”夏玄策目送她出屋,直至少女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小径拐角。
而他眼中的温和笑意,却一点一点冷下去。
夏玄策回身来到院中,只见后院杂物房的大门缓缓推开,里头赫然有一名黑衣男子。
对方正被牢牢束住手脚,身上伤痕累累,一见到来人便万般惊恐地连连求饶。
“我认……我认!的确是沈霁临派我来的,而且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。求求你,求你放了我——”
夏玄策一步步踏近。
日光和煦,浅金色的光束柔柔泼洒下来,映得夏玄策琥珀色的瞳仁愈发温润。
落在黑衣男子眼里,只觉得不寒而栗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
“求求你了,不要杀……”
哭喊与求饶,都并未让夏玄策的神情改变分毫。
他拔出腰间长剑,干脆利落割断男子的咽喉,一如他讲解诗文兵法那般利落。
男子蜷缩倒地,挣扎着蠕动着,艰涩万分地开口:“为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“你这张脸改一改恰好能用,便省得我再去找别人。”
夏玄策足踏四溢的鲜血,居高临下,温润的脸上毫无波澜。
起风了,阴冷而又掺杂血腥气。
可他如今,却已经很难再闻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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