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安七年,春和景明,天色晴好,风里都透着馥郁花香。
万物新发,立平学宫也迎来了新一批学生。
只见一位梳着高寰髻的少女脆生生道:“今早太学说得仁治之理,我总觉得不是咱们想的这么简单,仁治或许并不以仁爱当先,而是仁和呢?”
另一名少年点点头:“言之有理,为君者爱民但不可使民众毫无敬畏之心,爱民之意于纲纪法度上可察便是。”
被他们夹在中间的那个瘦猴,个头稍小一些,他左看看右看看,最后道:“哎哟,我说你们两个大学士,头一天进学就这么兴奋,到时候见了陛下,可不是要跳起来了?”
张嫣然惊喜地睁大眼睛:“李丛,你说得可是真的,陛下会来我们这里吗?”
“你们消息太不灵通了,咱们这立平学宫重新翻修了一遍,听说陛下很是重视,这两日就会下来巡察呢,只是不知,究竟是哪一日。”
然而不远处的桃花树下,郑晚瑶早已经换上一身常服。
“后生真是精力十足。”夏玄策轻叹。
郑晚瑶撑着下巴:“年轻虽有年轻的好处,但难免莽撞,倒是比不上太傅有分寸。”
对方通身的气度清冷出尘:“……陛下是抬举臣。”
郑晚瑶笑了笑:“是吗。”
即使他现在不是太傅,但郑晚瑶还是习惯这么唤他。
尤其是床榻之上,男人褪去白衣后,在某些方面也如师如长般,手把手教她如何欢愉到不想动弹。
郑晚瑶到现在都在想,他还真是步步为营、言传身教。
数月前夏玄策为她酿了桂花酒,月明星稀时编织情网,对方就连诉说心意时也像是潺潺流水,将人四面八方包裹其中。
——臣可以教您更多的东西。
——陛下,臣教您的是欺上,也是驯下。
……
后来郑晚瑶但凡叫出“太傅”二字,他那双琥珀色眼眸便像是被水浸湿。
两人闲聊几句后,郑晚瑶看见不远处的动静,便提步走到张嫣然等人面前。
“诸位初入学宫,可还习惯?”
她穿着一身竹青色的梅花映雪衣衫,整个人清冷但并不让人觉得疏离。
学子们只当她是学宫中的女校书,见她微笑时叫人如沐春风,不由心生几分亲近。
李丛率先回神,用力点点头:“习惯,学宫风景优美,老师们也耐心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郑晚瑶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:“只是这么好的学宫,有些人第一日进学还迟到,实属不该。”
“我若没记错的话,今早迟到的人里,就有你吧。”
李丛脸色一变,写满了心虚。
“凡迟到学子,将《了凡四训》以正楷誊抄二十遍,月末之前上交。”
郑晚瑶用最温和的口吻,说着最残忍的话。
学子们当即一片哀嚎:“不是吧……“
李丛还没来得及向这位女校书求求情,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人,大叫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!”
“北边……北边许尚书家的千金和赵校尉家的独子打起来了!谁来也劝不动!”
张嫣然惊讶道:“好端端的,做什么打起来?”
就听那人上气不接下气道:“听说原是、原是比武而已,不知怎么,两人都昏了头就打将起来,快别说了,老、老师,您快过去瞧瞧吧。”
人人都以为郑晚瑶会动怒。
毕竟,光是迟到就要罚抄,如此规矩严明,怎能忍受学子在眼皮底下闹事。
谁料她不但不生气,反而了然一笑。
“立平学宫文武兼修,同窗间过过招也是常事,别失了分寸就是。”
说罢,她神情懒散,转头指了个人跟那报信的过去。
“去看着点,别叫他们伤着了。”
众人皆看不透这位女校书,唯身后的夏玄策展眉一笑。
待四周寂静后,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道:“臣依稀记得,从前陛下同裴景承尚是数十年前时,也曾因口交与张丞相最小的儿子大打出手。”
少年意气,总是一样的。
郑晚瑶眉眼轻弯:“太傅好记性,所以我也是效仿太傅当日之举,顺其自然。”
夏玄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,两人初见时,郑晚瑶正和四皇子闹得不可开交。
少年自知不是她的对手,便拿起桌上的梨子砸去:“我说错什么了?你母妃本就是粗野之辈,名门贵女,哪有天天骑马射箭的?我母妃远远胜过她十倍!”
郑晚瑶最听不得母亲受到侮辱,当即将头上的钗环首饰都摘了下来,通通成了反击的利器。
“谁教你这样说的?”她一张小脸阴沉沉的,发出最后通牒:“道歉。”
四皇子却梗着脖子:“我就不,你能把我怎么样!”
怒火中烧的郑晚瑶不再跟他客气,一拳打在四皇子的面门上。
少年也没想到她真敢下手,还用这么大劲儿,连忙捂着眼睛四处仓皇逃窜。
见夏玄策来了,还连忙求救:“太傅!太傅救我!她她她疯了!”
可夏玄策只是静静伫立宫门口:“皇子与公主之间玩闹,臣不会参与。”
于是一通“玩闹”下来,四皇子鼻青脸肿,连嘴都差点张不开了。
那时候的郑晚瑶面对四皇子的哭诉叫嚣,倒是半点不慌,反而慢条斯理地将发髻簪环整理好,冷冷道:“你要告状就去告吧,我也会把你今天说得话一字不差地告诉父皇,看看他会不会说你大逆不道!”
从那时起夏玄策便知道,郑晚瑶绝不会轻易叫人欺负了去。
后来无论是帝王心术还是君子六艺,她学起来都如鱼得水。
是经世之才,也过刚易折。
没多久父亲病逝,留下遗言告诉他。
“日后……你恐怕会因她而死,我卜了卦,她三魂七魄不全,必起是非争端,天下将大乱,你务必……务必远离咸阳。”
此后,夏玄策便辞去了太傅之职,去往寺庙避世而居。
但他身居寺庙,却始终不曾做到真正避世,一直到后面郑晚瑶魂魄归身,武王请他再度辅佐,他到底还是违背了父亲的遗愿。
实际上,他也早就在梦中看到过自己死亡的结局。
死无葬身之地,也并没有什么可后悔的。
所以紫竹林重逢那日,他就已经知道是在逐渐跟少女道别。
于是每一日,他像是习惯般郑晚瑶准备蜜饯、处理琐碎事务、为她舌战群儒。
再到最后,以身为石,为她铺就青云路。
夏玄策也没想过,少女会以命为注,令他起死回生。
所以从那时起他便知道,人这辈子但凡有了执念,便不会再轻易放下。
他不如裴景承热烈直白,不如十五小意温柔,也无法像卫渊那样日日陪在她身边。
他唯一有的是谋略手段,尚且能胜她两分。
于是他依旧充当太傅的身份,教她更多东西,为她洗手做羹汤,将她口味养得相当刁钻,下意识习惯他的存在。
最后在月明星稀的夜里,少女来赴约。
夏玄策用了一坛桂花酿,说他即将归隐,三分醉意和七分真心,便最终令她说出那句:
——夏玄策,为我留下。
他等了很久很久,便是为的这么句话。
于是那晚桂花落,酒香溢。
他那斯文温和的表面下,不再克制着暗流汹涌的情欲。
郑晚瑶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,只是随手递了一杯清酒过去:“尝尝新酿的果酒,可惜这时节没有桂花,来年便在学宫再酿几坛。”
“好。”夏玄策接过酒,随后与她十指相扣:“来年臣与陛下一起。”
漫天花瓣簌簌,随风飘落而下,是风清日朗,也是浮生静好。
年年岁岁花相似。
如今岁岁年年,人也相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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