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。
半个月后,扬州顺时城,这里距离锦州很近,再过几日便能回到扬州城。
一家客栈内,顾芳瑜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,双手撑着脸颊,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。
她身上还穿着一袭黑衣,扎着长长的高马尾,怀中不是鞭,而是一柄长剑,鞭子被她缠在了腰间。
“臭书生,说好了很快就回来,这都快半个月了,怎么还没有回来?不会真丢下本姑娘不管了吧……”
她轻声呢喃着,蹙着眉头,眉宇间尽是幽怨之色。
“嘀咕什么呢?”
忽的,身旁一道声音响起,顾芳瑜听着这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她机械式的转过头去,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,却是那个心心念念的臭书生,他回来了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有些语无伦次。
顾川笑了笑,道:“让我猜猜看,你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?”
“哪有!”顾芳瑜回过神来,鼓起嘴来,哼声道:“本姑娘还以为你丢下我不管了呢,还知道回来,说好的很快就回来,这都快到扬州城了!”
顾川听出她语气里的幽怨,哈哈一笑道:“这不是还没有到吗?所以不算食言。”
他说着,忽的扔来一样东西。
顾芳瑜接住一看,却是一颗饴糖,顿时疑惑的看向他:“给我糖做什么?”
“无定城答应送给姑娘的糖。”顾川回道:“姑娘不想要吗?不想要的话那还给我吧。”
他伸出手,顾芳瑜心里一甜,却不成想那日古墓里随口一说的话,他居然还记着。
又听他后面的话,顾芳瑜将饴糖紧握,轻哼道:“既然是你答应给本姑娘的,为何不收?想要回去,没门儿!”
正说着话,忽的院子里一扇房门打开,夏长君便走了出来,惊喜的道:“我好像听到了古兄的声音?是古兄回来了吗?”
顾川伸出手招了招:“夏兄,别来无恙啊!”
“古兄!”夏长君目光一亮,三两步跑了过来,笑着道:“我这几日总想着古兄该回来了,果然直觉没错,古兄你可算是回来了,这一路上叫我好等啊!”
顾芳瑜见着两人凑在一起,不悦的鼓着嘴,自己这都还没有说上几句呢,你跑过来凑什么热闹,就你一个人苦等吗?
她想着,低头看向手里的饴糖,又看向夏长君,却见顾川没有拿出糖来,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。
忽的,又转念一想,自己和一个少年争什么?真是……
顾川回来,夏家的商队第二天就又启程了,这一路上停停歇歇,也该是尽快赶回扬州城。
……
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,碧波荡漾的运河穿城而过,舟船往来如织,商贾云集。
大河支流如一条条碧绿的绸带,蜿蜒穿城而过,河面波光粼粼,映照着两岸的烟柳画桥与古朴园林。
桃红柳绿,云树笼纱,佳景天成。
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赖是扬州。
果然不负盛名。
顾川看着眼前盛景,心中暗道。
若是娘子也能一同就好了。
美景与爱人共赏,才是人间美事。
顾芳瑜看他心不在焉,不禁嗤笑一声。
“怎么?你这个书生又在想哪个美娇娘了?”
顾川回过神来。
“你猜。”
顾芳瑜被气得小脸涨红。
“哼,臭书生!”
顾川没理会她,只是看向了身后的阿竹。
“阿竹姑娘觉得这扬州怎么样?”
阿竹被顾川问了个猝不及防,却也认真的地点头应了一声:“啊?很好的。”
其实她哪里欣赏的来什么风景,一路上那么多美景,也不从未让她将目光从身旁的白衣书生身上挪开过。
夏长君折扇轻摇,絮絮叨叨念起了诗。
“扬州春色浓如酒,琼花观里香满袖,烟波江上舟行缓,翠幕风帘映碧流,商贾云集繁华地,诗书传颂雅韵长,古城风韵今犹在,梦回扬州忆旧游。”
“扬州,某些方面比起皇城来还要繁华,古兄既然来了,可要好好游玩一番才行。”
顾川看向他,倏然一笑:“却没想到,夏兄还有这般文采?”
“比起你的如何?”一旁的顾芳瑜问了一嘴。
这话让夏长君脸一红,讪讪笑道:“顾姑娘说笑了,不过是随口一念,与古兄的诗比起来,自然是远远不如。”
他自己什么水平自己知道,读过那么一些书,有些墨水,但是不多,偶尔作一两首听着像那么回事的诗,可真要和顾川比,那根本就没得比。
云雾山那首诗,太绝了。
“好了不说这个,咱们还是先回家吧,许久未曾回来了,我已经命人通知家里,想来备好了酒菜,还望古兄不要嫌弃。”夏长君邀请道。
来了扬州,顾川他们就是客人,他是主家,自然是要安排好住处的,正好,他们夏家的院子多。
“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顾川微笑应下。
“古兄,请!”
一行人再出发,夏家乃扬州豪族,既然是宗族所在,自然是极为奢华的。
远远便能瞧见豪华院落,待到了门前,见着那大门,才真正诠释什么是高门大户,门前还有护院守着。
商队的人去了商铺,自有安排,夏长君则领着顾川三人直奔夏家来。
门口护院瞧见夏长君,连忙迎上前来行礼:“小少爷,您回来啦!”
“嗯。”夏长君点了点头,接着转过头介绍道:“这位是本少爷的好友古川,另外两位是他的侍女,今后眼睛放亮点,莫要叫人冲撞了本少爷的贵客。”
两个护院闻言,连忙对顾川行礼:“古公子!”
顾川点头应声,夏长君拉着他就往里走去:“古兄,赶了一天的路,我这饿的快不行了,也不知道我母亲准备了什么好吃的,走走走!”
迈进那扇雕花大门,进了夏家,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一条蜿蜒的青石小径,两旁青砖黛瓦,墙头斑驳,青苔攀附其上。
小径两侧,花木扶疏,茉莉与栀子的香气交织缠绵,清新而不失雅致。
“这花能摘吗?”顾芳瑜看着满庭院的栀子花和茉莉,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夏长君回过头,笑着道:“花开在那儿,本来就是叫人欣赏的,为何摘不得?”
他又看向古川,有些遗憾的说道:“古兄,只可惜来的时节不对,若是我们能再早几个月,这满庭院的花正值花期,那才是真好看。”
“如今虽还开着,却已经是末期,最后一次盛开了,便少了几许滋味。”
顾川目光从花上挪开,淡淡一笑:“世间万物,美岂止在巅峰辉煌?”
“花期末尾,虽近黄昏,犹自绽放,其坚韧不拔之志,初期之花也无可比。”
夏长君一愣,倏然一笑点头道:“古兄所言极是,与古兄相处,真是让我受益良多。”
“古兄,我好像听到父亲的声音了。”
他说着,带人继续往前走去。
“这宅子是不是有点太大了?”顾芳瑜望着周围,亭台楼阁重重,圆月石门洞洞,真是看不到头,可见奢华至极。
夏家还不是这扬州最鼎盛的家族,要是换做柳家,又该是何等的光景?
只是柳家虽然鼎盛,却不在扬州城内,而是在另外的郡城中,而且,柳道州如今已死,他们的鼎盛还能不能维系也是两说。
顾川听着顾芳瑜的感慨,笑着问了一句:“比之顾家如何?”
顾芳瑜闻言,撇撇嘴道:“顾家在锦州,城池繁华比不得扬州,宅邸自然不会有这般气派奢华。”
“那顾家不是拿了顾川他父亲经营的商会吗?”顾川语气平静的道:“据我所知,那商会曾经也是遍布周围几个州郡,怎会连夏家都比不上?”
顾芳瑜蹙了蹙眉,有些无奈:“你问我,我上哪儿问去?我自小就随师傅上山,入了盗门,几年才能回家一次。”
说着,她又叹了口气,有些幽怨的盯着顾川道:“本来这次是要借机回家一趟的,又碰着你这臭书生,偏偏路过锦州也错过了,真是倒霉……”
“哈哈哈哈。”顾川放声笑了笑,旋即说道:“会有机会的,等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回去。”
顾芳瑜听着这话,却是会错了意,脸一红支支吾吾道:“你……你同我一起回去做什么?”
“当然是有事,不然还能是提亲吗?”顾川轻笑一声道。
提亲……顾芳瑜一下瞪大了眼,脚步也不由停了下来,就站在那儿失了神。
顾川见她不走了,一脸诧异的回过神,问:“怎么不走了?”
“啊?”顾芳瑜倏地回过神来,连忙快步跟了上去,却是埋着头跟鹌鹑似的不做声,心里头砰砰的直跳。
这丫头却是山里头待久了,只在师傅那学了些闯荡江湖的本事,还有盗门的看家本领,却没有学到一点儿与人相处的手段。
一颗心像是没有染尘的树脂,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,若是落了只虫儿进去,那便叫它胡乱挣扎,搅个天翻地覆。
正如此念着,一行人穿廊而过,再越过圆月门,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,一池碧水映入眼帘,池面如镜,几尾锦鲤悠然自得,偶尔跃出水面,激起层层细腻的波纹。
池畔,假山石错落有致,流水潺潺,待绕过池塘,步入一座精巧的亭台,亭顶覆盖青瓦,四角飞檐翘起,随风轻摇的铜铃,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。
“父亲!”
前头的夏长君忽的高声喊了一句,已经雀跃的想要奔跑过去,但又想着后头的顾川等人,只得压下与亲人相见的激动心绪,只是脚步却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许多。
夏长君是夏家嫡子,属于主脉,其父自然便是这夏家如今的家主。
主宅前头,一名灰白长衫的中年人站在屋檐下,身旁还跟着一个贵气的妇人,在落后一步的位置,还有一个模样与夏长君相仿的青年。
三人翘首相望,见到夏长君回来,妇人脸上露出笑容,连忙走向前去。
夏长君瞧见妇人上前,忙行礼:“母亲!”
“莫讲什么礼数了,快来让为娘瞧瞧,你这去了几个月,可瘦了些?”
妇人将他拉起,定眼上下打量,瞧着他与临走时黑了许多,脸上也没了那份娇气,忍不住热泪盈眶:“我儿,这一路上受苦了!”
“母亲,孩儿不苦。”夏夏长君也忍不住眼眶微微湿润。
却听一声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:“好了,孩子回来应当高兴才是,哭哭啼啼的算个什么事儿?”
夏家主几步走来,认真的审视自己的儿子,忍不住点头道:“嗯,看着精神许多,也长高了不少,看来这一趟让你获益良多。”
“哈哈哈,弟弟,路上可有碰见什么江湖高手?又有多少奇人趣事,且与哥哥讲讲?”锦衣青年走上前来,笑着对夏长君问。
“父亲,大哥。”夏长君对两人一一问候,旋即转头看向身后站的顾川,为三人介绍道:“父亲、母亲、大哥,这位是古兄,幸得路上他出手相救,否则你们如今见到的便不是孩儿,而是孩儿的尸体了。”
顾川向前一步,冲三人拱手道:“在下古川,见过夏家主、夫人、公子。”
“古公子!”夏家主听的清楚,知道眼前这位青年救了自己儿子一命,面露感激道:“多谢古公子仗义出手,救了我儿一命,我夏家上下感激不尽。”
“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。”顾川态度谦和,又说道:“夏公子福大命大,想必没有在下出手,也会化险为夷的。”
这话让夏家主眼中欣赏之色更浓,救命之恩重如山,这位公子却能如此谦逊,这么会做人,是个值得深交的。
另一头的夏长君,被自家母亲拉着,让他讲述路上遇到的事情,夏长君便简短的说了一遍。
着重讲了客栈那一遭的凶险,三人听着不免心头直跳,方知刚才夏长君所言非虚。
若无顾川出手,那客栈一遭,只怕夏长君已经成了山匪的刀下亡魂,哪里还能囫囵的回到扬州?
“多谢古公子出手相救,也辛苦你一路护舍弟了。”夏家兄长郑重的对顾川躬身一拜,他们这一脉只有两兄弟,自小感情就很好。
而他又是个不争不抢的,只爱寄情山水,平时喜欢吟诗作对,对行商却没有任何兴趣,所以兄弟两个也不会因为谁继承家业而产生嫌隙。
“夏公子言重了。”顾川笑了笑道:“江湖儿女,行侠仗义是本分,不足言谢。”
夏家兄长还想说什么,却被夏家主打断:“好了,古公子和你弟弟一路上舟车劳顿,有什么事情想说的后面再说。”
他看向古川,抬手相邀:“古公子,酒菜已经备好,正好为公子接风洗尘,请。”
顾川微微颔首:“有劳了。”便抬脚走了进去,顾芳瑜和阿竹紧随其后。
饭菜是很丰盛的,琳琅满目的扬州菜看的人目不暇接,待吃完了饭,天色也不早了,夏家主还有事情要处理,夏家兄长吃过饭就不见人了,便由夏长君带顾川去了客房。
“啧~早听说扬州菜鲜美,今日吃了之后果然如此,一路辛苦,终于是吃了回好的了。”顾芳瑜咂了咂嘴道。
顾川没有反驳,而是点头认同道:“即便是皇城的菜,也有些比不上扬州这里这般丰富。”
该是与扬州商业繁盛有关,值得一提的是,夏家在前朝时,也曾是勋爵权贵之家,到了大衍建立之后,这爵位自然也就是不做数了。
爵位不在,家道不免中落,无奈走上商贾之路,听夏长君说,他们太爷是一位商贾奇才,正有他力挽狂澜,才有了如今夏家这庞大的家业。
“那是,我们家的厨子,可是专门请来的,做菜的手艺比起寻常的酒楼饭馆还要高出不少。”夏长君嘿嘿一笑道。
他接着话锋一转:“不过,我们家厨子手艺虽好,却也算不得顶尖,要说这扬州城哪里的菜最好吃,绝对非摇光楼莫属!”
“这摇光楼是我们扬州最好的酒楼,那里的菜才是绝顶,古兄若是有兴趣,明日我便带古兄去吃一次如何?”
顾川呵呵笑着问:“会不会太麻烦夏兄了?”
夏长君摇了摇头:“怎么会?既然回来了,家中事务自有我父亲处理,现在还没有到我事必躬亲的时候呢,回来这一次好好玩就行了。”
很快,夏长君领着顾川他们来到了一个院子,这里与夏家其他处比起来,倒是雅致许多,一汪池子在院子里,水面上铺满了荷叶。
中间空出一段来,倒映出天上的晚霞,霎时绚丽,夏长君笑道:“知道古兄不喜太过奢华吵闹,便挑了一处安静的院子,环境也算清雅些,还望古兄不要嫌弃。”
“怎么会嫌弃?”顾川微微摇头,道:“夏兄有心了。”
“今日有些晚了,赶了一天的路,想必古兄已经劳累,便不多打扰了,古兄早些休息。”
夏长君没有多待,说了一声便离开了。
顾芳瑜见他走了,便凑近了些,问:“书生,你打算在这儿住多久?”
“应该会有一段时间,怎么了?”顾川回了一句,又问。
“没什么,不过话说回来……”顾芳瑜摇了摇头,蹙眉问道:“你来扬州是做什么的?总归得与我说说吧,也不枉本姑娘陪你走了这么远的路。”
“若这都还瞒着,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?”
顾川瞥了她一眼,轻笑道:“本来是来查盐税的,现在改了,找神医。”
“查盐税?找神医?”顾芳瑜听着她的话,整个人顿时一愣,而后眉梢挑起,道:“盐税……这事儿不是朝廷的事儿吗?你……你是朝廷的人?”
盐税,那是朝廷管的,顾芳瑜虽然在山里住久了,可这常识还是知道的,而能够查这些事情的,便只有朝廷的人了。
难道这臭书生,是朝廷的官员?
“不是。”顾川摇了摇头,否定了她的猜测,准确来说,他现在属于反贼那一类了。
只是奇怪的是,有关于他和娘子的通缉令却始终没有动静,如今宫中掌权的那位,难道不打算追究这件事了吗?
只怕不是,夜闯皇城司,纵火皇城,救走苍镇南,虽然在他们看来只救了一具尸体,但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了,不可能没有针对性的动作的。
也许是有别的考量,也许是已经有了动作,总之接下来顾川的生活不会太过平静。
不知道为什么,听到顾川不是朝廷的官员,顾芳瑜反倒是松了一口气。
她拍了拍胸脯,道:“吓本姑娘一跳,还以为你是朝廷的人呢。”
顾川微微一笑,问道:“若我真是朝廷的人,你会害怕吗?”
“怕个甚?”顾芳瑜硬气道,旋即又有些不确定,“你……不是吧?”
“不是。”
顾芳瑜又放了一次心,她是什么?说好听点是盗门传人,说不好听点那就是职业小偷!
小偷最怕的是什么?自然是衙门捕快,那就是朝廷的人,若顾川是朝廷的人,那有一天抓她充业绩怎么办?
“行了,天色不早了,准备洗洗睡吧。”顾川打了个哈哈,看了看院里的几间房子,指了指最大的那间道:“我睡这间,阿竹姑娘睡旁边那间。”
他看向对面那间,对顾芳瑜道:“顾姑娘,那间就是你的了。”
总共三间院子,顾芳瑜冲他指着的那间看去,又瞥了瞥顾川睡的旁边那间,不高兴的瘪瘪嘴。
又不敢有什么异议,先不说打不打得过阿竹,便说她一直跟着顾川,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样,这书生做什么都带着她,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。
就这么定下了,顾川进了自己的房间内,到了太阳完全落下之前,有夏家的丫鬟前来点灯。
顾川又要了笔墨纸砚,作为贵客,这些要求自然是一一满足的,很快就有人送来了。
灯火微漾,一缕微风从窗外飞来,而后一袭白衣便站在了顾川的旁边。
他头也没抬,执笔继续书写,开口道:“研墨。”
刚坐在旁边椅子上,屁股还没有坐热的慕仙儿:“……”
她现在走还来得及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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