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无疏闻言,却是面色一冷,甩开她的手:
“阿云,我知道,阿衍是你劝降的,可无论你如何巧舌如簧,无论你如何花言巧语,如何以利相诱,以威相逼。”
“我都不会动摇自己的心志,替他北弥人出生入死。”
“叛国就是叛国,北弥的富贵,爵位,赏赐,我统统都不稀罕。”
“什么保全百姓,什么家国大义,我只知道,现今我是有国难回,有家难归。”
陆温轻声道:“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,以为北弥皇室污浊不堪,领袖已然如此,国家又能好到哪里去呢?”
“薛灵安之道只是站在塔顶的圣人,用于统治百姓,洗脑百姓的手段罢了。
“可真当我入了北弥,发现薛灵安,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,他的治国之策,治军之策,是叫每个百姓都吃得起饭,穿得起衣。”
“以后没有奴隶,也没有迫害,一个崭新的世界,一个平等的世界。”
“你看,摊丁入亩,大力发展农业就是第一步,哪怕再偏远的村镇,农人也可分得一口吃食。”
“而女学,就是女子从内宅走向外界的第一步。”
“我曾问过我自己,这些治理国家的决策,如果放到了南凉,可以顺利推行么?”
“答案是不能,因为在南凉,像杨氏一族的世家,太多太多了。”
“一个以保持权位为唯一目的陛下,他是不会体谅民生艰苦的,同样,他只能养出一代又一代只会争权夺利的官员。”
“宋氏政权,只是失去了赖以发号施令的土地与版图,可南凉的百姓,会因为一个腐烂政权的消亡,得到真正的公平。”
秦无疏垂眸,淡淡道:“好,我会等着。”
“若南凉真的灭了国,我会等着看,北弥的天子,是否能容下我南凉的百姓,如若容得下,自然天下和平。”
“如若容不下,我自然要学西北大将军,哪怕亡国就在眼前,也要揭竿而起,重重的打回去。”
“我可以置身事外,也可以做个无所事事,困于宅院的闲人,但叫我领兵替他北弥出征,打的还是自己的母国,是万无可能之事。”
陆温苦笑:“我何时说过,要嫂嫂领兵去打南凉了,不是打北狄么?”
若领了北弥的官职,即便这一次是针对北狄人的入侵,可下一次呢?
将北狄人赶出雁门关以后,她身为北弥之将,又该如何?
秦无疏叹了叹,不想与她争论这个,只是道:
“阿云,我并非自由之身,但我知道,你有法子打探你阿兄的消息,只要你去求他。”
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陆温握紧她的手,安抚道,“嫂嫂放心,我明日再来侯府寻你。”
回了燕王府,她已是浑身细汗了。
已立了夏,为了掩盖胎儿之事,她的衣衫并不轻薄,府中又只明叔一仆,只能自己弯着腰,前前后后的烧了水,倒入浴桶,准备沐浴。
她解了衣袍,坐进浴桶里,前三个月,她食欲也不佳,一路也奔波,又消瘦了不少。
为得腹中孩儿健康,只能闷闷的吃,明叔做什么便吃什么,哪怕再如何挑食,也要吃上几口,这才又将面颊的肉养回来了些。
她浴毕,穿好衣衫,在书案前提笔,想写一封信,问一问徐颜昭。
北狄一路南下,势如破竹,情况可还危急,殿下又怎样了?
微风轻拂,泛着冷光的纸张轻轻卷起,扫到她的睫毛,酥酥麻麻的。
她起身,去关窗。
月色清幽,有一个人,静静站在那片葳蕤竹林下的阴影处。
这个角度,她看不见他,他却能清晰的将她所行之事一览无遗。
陆温的目光缓缓落到他的靴子上。
黑色羊皮靴满是泥泞,是骑着马,日夜跋涉,赶赴回来的。
她开口,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走了他:“谢大人。”
不是夫君,不是昭雪哥哥,只是一句,谢大人。
西屏郡初见时,便是一句“谢大人。”
临松再见时,仍是一句“谢大人。”
他微微一笑,笑意清淡,眸底潋起细碎柔和的月色:
“早知道你这样敏锐,就该离得远些。”
不怪他不够敏锐,他的动作太轻,她并不知道他在竹下站了多久,如若她不来关窗,他大抵会站的更久。
她打开卧房的门:“先进来吧,屋里有茶。”
他依旧是一袭玄衣广袖,说来也奇怪,这人穿衣服,无非两色,一黑一白,一白一黑。
偶尔穿些不太白的白色,比如月白、银白、霜色。
也偶尔穿些不太黑的黑色,比如烟墨、鸦青、朱墨。
但总归是这两色,毫无新意,毫无意趣。
就跟他这个人一样,时好时坏,时黑时白。
陆温回过神,给他倒了一杯热茶:“若觉得烫了,放凉了再喝。”
他接过热茶,放在桌边,从怀中拿出了一张药方给她看。
“云栖,明日起,喝这个吧。”
不是连名带姓的陆云栖,也不是轻柔呢喃时的云儿,只是她的小字,完完整整的小字。
陆温接过,是保胎的药方。
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,见他仍旧目不斜视,应该是还瞎着,略略心定了些,便摇了摇头,轻笑了两声:
“不需要这个。”
他没说话,只是眸色暗了暗。
陆温笑着说:“我听了你的话,和离书也已经签好了,只是,要一年后给你。”
“若没有燕王妃这个身份,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允准我入朝为官呢。”
谢行湛还是没做声。
夏日的雨势总是来得很急的,轻风拂过檐下,门前悬挂的风铃,传来悠扬的铃曲,竹叶也随淅淅沥沥的风雨,簌簌舞动。
她猜到他或许是饿了,又或者只是不想他们之间总是这样沉默,直起身:
“你先等一等,厨房还有几张肉饼,我拿给你吃。”
“云栖。”
他毫无血色的嘴唇,再次出声唤住她。
他想说,不要走。
他也想说,我想你陪着我。
他想说的很多,却有些后悔,惊了她。
在这样一个月朗星稀,小雨淅淅的夏夜。
他能听见悬挂在檐下的风铃,听见墨笔划过纸页的声音,听见池塘边的蛙鸣,听见风儿拂过竹叶,轻轻摇动的声音。
已是一种幸福。
“恨我吗?”
他到底是将所有的思念都咽了下去,只问,恨他吗?
恨他独断专行,恨他独自决定一切,恨他从来都是如此。
陆温静静的看着他,自然没有错过他眸底的愧涩与沉痛。
他说,她才十九岁,她的人生还很长,她刚刚入了女学,未来一步步会获取更大的成就。
无论是他谢行湛,还是他们的孩子,都是她茫茫人生道路中,最不值一提之事。
她轻声道:“我知道的。”
她想了想,觉得还不够,又说:“我懂的。”
他的喉结上下滚动,极艰难的又问了一句:“痛吗?”
如果不是他太贪心,又怎会让她承受这样的痛。
他那时,太炽烈,太疯狂,想在他慢慢腐朽之后,还有个孩子陪伴着她。
仅此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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